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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重百六十二章 悟

尘心惑 西风绾 5120 2022-03-22 01:5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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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“糟老头子罢了,哪来什么大名,进屋说吧。”细听之下,吴善人的声音有些沙哑,一把推开篱笆桩,示意众人进来。

  屋内窗子向阴,光线有些黯淡。雪瑶此时本就体弱,一进里面,眼前不禁又现可怖幻影,紧抓石婆婆的臂膀,还是微微颤栗。

  “这里草药极多,我去找克制摄魂散的药引。”看到雪瑶的异样,罗阳起身告辞。

  “治标不治本,找来有何用。”并不客气地,吴善人拦住他。

  “那就请大善人快救救瑶儿吧。”石婆婆言辞急切。

  打量雪瑶许久,吴善人终于开口,那声音,沧桑沙哑,似从远古飘来,“违逆父母,不敬夫君,陷害忠良,罔顾沧生,德行有亏,天降罚孽啊!”

  雪瑶轻狂一笑,“呵,既然天命要罚我,我能奈何。”有些清弱的声音,暗含的,是执迷不悟。

  “百善孝为先,父母给你命,予你身,你心存怨念,这是不孝;出嫁从夫,该相敬如宾,你却伤害背叛,这是不忠;天下需要贤臣,你为一己之欲谄害之,残杀之,这是不义;苍生有德,你荼毒人命,染鲜血而不知悔,这是不仁。如此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,天公奖善罚恶,你当然病魔缠身。”吴善人句句铿锵,字字打在心上,好像经久的烙印,不疼,却不安。

  “你以为我想吗?如果可以,我当然愿意有一个在父母怀抱中,享尽宠溺的童年;一个青梅竹马,对我不离不弃的爱人;做一名贤女待嫁闺中,然后愿得一心人,白头不相离;做得贤妻良母,时常施粥济世。这样的幸福甜蜜,又得万人称道,谁不想!”雪瑶越说越激动,诉说演变成嘶喊,“可我从小就没有父亲,因为我的父亲是个负心郎,弃我和娘亲于不顾,二十几年不闻不问。好不容易寻到了,他又畏首畏尾,连为娘亲评个公道的勇气都没!父亲不能报仇,我再不亲自筹谋,难道眼看着娘亲枉死吗!爱人,呵,我的爱人爱上我仇人的女儿,我怎么办,我只能放手追求权力!夫君,我的夫君视我等同玩物,难道我自甘堕落,奉迎屈从吗!贤臣,那些所谓贤臣想将我这个祸国妖女除之后快,我不杀他们,他们就要我的命!再说仁德,我想有一颗仁德心啊,可我对苍生仁德了,地狱般的日子里,沧生怎么没对我仁德呢!呵呵,”几声放肆的笑,雪瑶直指若兮,“如果我能像她一样,生下来就锦衣玉食,父慈母爱,什么都不做,也能让多少男人围着她团团转,我当然也做个好女子。可同为帝姬,上天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!”

  若兮闻言,直径走到雪瑶面前,“公平?”冷冷注视着雪瑶,这柔弱的女子颇有针锋相对之势,“唐雪瑶,你和唐桀追逐嬉戏的时候,我在读史记国策;你和慕容谦花前月下的时候,我在被病痛折磨;你享受万人朝拜的时候,我在名义上,在父皇的心里已经死了。你凭什么抱怨不公平!再说唐桀,你要是真的爱他,怎么会在镇北王府三年不走,怎么会和慕容谦不清不楚!罗阳一次次救你于危难水火,你又凭什么觉得没人救你!还有我的母妃,你只知母妃害了婉姨,却怎么从不问问婉姨都用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诡计!”

  “够了!这些不过都是你的一面之词,你在狡辩!明明占尽便宜,还要装出一副贞洁圣女的模样,韩若兮,你真是比我高明多了。”雪瑶有些恼羞成怒,可那刚亮之音却隐隐一丝底气不足。好像心底最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,韩若兮是对的,无论多么不愿接受,韩若兮都是对的。

  “我还没说完呢。”若兮声音不大,却坚定麻利,“唐雪瑶,别说得这样可怜,其实你比谁都可恨。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,是你太自私,是你不肯回头,却还在怨恨别人。不撞南墙不回头,不见棺材不落泪,也真不知你是像了谁。可还有这么多人要劝着你,拉着你,爱着你,你仔细想想吧。”说到最后,若兮忽又柔和下来,几分哀叹,几分婉惜,还有几分无奈,俨然一位谆谆教导的姐姐。

  目光从若兮面上移开,看向石婆婆,看向罗阳,再透过丛丛林木看向十万深山之外。一时间,伶牙俐齿的雪瑶,不知何言以对。

  上天也许没给她一个高贵的起点,可她的生命中,这么多心存善念的好人,他们帮她,救她,使她一次次脱困于危难,存活至今。

  虽然也有遇人不淑的时候,可到现在,她还安然无恙,身边还有记挂她的人。

  这些,难道不够吗?

  心里酸涩着,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融化了,灼热,晶莹,含在眼眶里,执着地不肯落下。

  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由灵性的,当你损害他人的时候,实际也在损害自己。欲望,权力,名位,这些到底能给你什么,得到这些,你满足了吗?而为了得到这些可有可无之物,你又失去了些什么,到底值不值得?”沉默半响的吴善人缓缓道来,字字句句如羽毛沉入湖底,不着痕迹,却真实存在。

  唐桀的失望,慕容谦的愤慨,罗阳的黯然,慕容诠的期盼,父皇一次次服下丹药后的虚弱,还有尸横遍野,血流满地的情形……这些,一一闪过脑海,付出了这么多,她得到了监国长公主的高位,可似乎,除了一个空壳般的名位,没有其他了。

  是非成败转头空,往昔回首不堪言。

  跌坐在地上,她低声哀鸣,“我不想这样的,我不想的,可若无权无势,就只能被人欺负。我不想再被人欺负了。”她不愿认错,即使错得彻头彻尾,也不愿承认。可眼里的泪终于出卖了她,似决堤的洪水,流泣不绝。

  “你觉得,我可有权势?”吴善人耐心问道。

  “算不上。”哽咽着,雪瑶摇头。

  “那会有人欺负我吗?”吴善人再问。

  雪瑶再摇头。

  “这就是了。有情有义,有礼有节,再加上一颗慈悲心,谁敢欺负你啊。就算真的有,也是折他自己的福报。”吴善人说得淡然宁静。

  “可先生也说,百善孝为先,母仇不报,誓不为人!”泪水花了俏颜,眉间的挣扎,不看自明。

  “那现在大仇已报,是否可以抽身呢?”吴善人仍是冷静淡然。

  “我,我,”吞吞吐吐半响,雪瑶还是说了出来,“我想要得更多,我想撑起南楚江山,我还想成为千古女帝。”

  “以仇恨为名,以高尚作表,人啊,束缚自己,不肯放过的,从来都是心里的欲望。”吴善人俯下身来,轻拍她的肩膀,“你看这青山绿水,你看那碧草红花,他们就是这样天然的存在着,不争不夺,不怨不怒,该有的那一份阳光,上天从来不曾吝惜。”

  雪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那绿荫葱茏,那红花明艳,在阳光之下,闪着斑驳剪影,可她,却只像角落里见不得光的枯草,离了多远啊。

  况且过往罪孽那么重,回头,不会沉得更快吗?

  “你也可以的,只要相信。而且唐姑娘,至多是个走错路的单纯女孩。”吴善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,粗粝的乡音里带着和煦。

  单纯,这是多么久违的一个词语啊,用在她身上,还可以吗。

  不堪的现实,对比美好的曾经,失落吗,心痛吗,还是后悔呢?

  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不知道,真的不知道――”她不住地抽噎起来,乌云压顶,欲散还收,忽觉喉头一甜,一口血喷出来。落在白衣上,竟是黑如墨羽,鲜明掩映。

  原来她的血,已经成了黑色,这该是多狠毒的心肠,才能晕染成如此颜色。

  可看到那黑白分明的对比时,她有种释然的轻松感。

  如果这黑色的血记录着过往罪孽,现今将其逼出身体,可否向上苍要个机会,从头来过。

  “我该怎么做?”跪坐在地,拭去血泪交织的湿润,雪瑶的声音,虚弱而清灵。

  “做你该做的,做你能做的。”他起身,朗声笑,“心中自有白莲,何故问询他人。落魄逍遥山间,快活自在百年。”精瘦黝黑的身形之后,似隐藏了绝代风华,扛着锄头,吴善人大步出了房门。迎着炎炎烈日,复在田间挥洒汗水。

  “瑶儿,你怎么样了,好点没?”石婆婆过来扶她,满是焦急之意,“说好的来治病,这咋还吐血了。要不,咱换个大夫看看?”

  “雪瑶,你先歇着,我去找克制摄魂散的草药。”罗阳却是闲然自适,还带着一丝欣慰。毕竟,他劝过多少次,她可以认同,却绝不听从,今日经吴先生和若兮点拨,能有悔意,实在难得。

  “不必了,都不必了。”茫然摇摇头,雪瑶看向石婆婆,“我要回家,我们回家吧。”

  “好,回家,咱这就回家。”石婆婆应着,扶她向来时的山间小道走去。

  “你说,她会没事吗?又能变回当初的她吗?”若兮不确定地问询唐桀,隐隐一丝期待。这个世上,除了纸醉金迷的父亲,自己再无亲人。如果这个妹妹还是最初那个见义勇为的俊俏公子,该有多好。

  “不知道,这一劫,没有人可以帮她。能不能挺过去,关键在心。摄魂散,下红之症,这些都是外物,心里广阔了,一切都会好起来。”望着那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树丛之末,罗阳神色悠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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